婚姻物语:无言之歌
在港大门前截计程车,一辆的士刚好在我面前停下,后座无人,却有一位举止高雅的女士,从司机身旁的座位出来。
我因为赶时间,截到的士便赶着上车,并没有注意这位女士。倒是入座后,司机先生十分自豪地对我说:“那是我的小女,她在香港大学教书!
他继续说:“我千辛万苦养大四个子女,人人大学毕业,现在应该可以享儿女福了,却反而不愿放弃这一份劳苦的工作。”
“那时候,为了一家六口,我每天要这样奔走,手停口停,带病也要上班。现在子女都出头了,我还是不想增加他们的负担……”
看来,这位尽责的父亲不单没有给儿女增加负担,还趁着工作的便利,当起女儿的司机来,女儿对父亲看来也是十分恭敬。这种父女关系,真令人羡慕。
每个成功的子女,背后都可能有一位伟大的父亲或母亲,予以支持。成功而没有家人同享的人,欢愉中必带落寞。
每年年底,是大学毕业礼的季节,一连好几天,校园满是穿黑袍戴方帽子的男女。
学有所成,人人满面笑容,抱着一束束色彩鲜明的花朵,四处拍照留念。
我因为每年都是冬日来港教学,这个景象,已经看了三年,但是每一次,它都使我不由自主地停步,细心欣赏这欢乐的一刻。
最令我欣羡的,是几乎每一位毕业生的身旁都围着一群家人,甚至三代、四代同堂。我相信每个家庭背后,必有很多不同的故事;在这难得的一刻,他们的希望与满足,尽展在那阖家一致的笑容中。
人们常看不到家庭
很多学生问我:“家庭治疗最难学的地方在哪里?”
我总是不假思索就回答:“是家庭!
我们人人都是来自家庭、活在家庭的动物,家庭何难之有?
妙处就在这里,人虽然是家庭的动物,但我们常常看不见家庭,只见个人。
不论东西方社会,往往歌颂个人的成就与特性,以为自我决定是唯一自救的方法。弗洛伊德的心理分析学说,更影响后人把一切问题都归咎到个人的“内在心态”。既然问题生自内心,答案也只有向内寻找。
并非说内在心态不重要,只是大海捞针,有时长期也找不到答案,其实现在还有“外在关系,只要看一个人如何与旁人相处,也可看到这人内心的感觉与观念”。因为,人的行为,大部分都是与四周环境息息相关的。
“现在”是过去与将来的桥梁
自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开始,就有很多心理治疗大师,把本来纯内在心态的治疗,扩展到人际关系的范围。米兰学派对心理治疗所包容的时间观念,有很清楚的解释。他们认为,过去有多重要,全视乎这对一个人现时的影响;将来有何机会,也全视乎现时能够打开哪一扇门。
因此,“现在”是过去与将来的桥梁。很多治疗学派放弃只谈过去的心理分析,而加强“此时此地”的关系。
家庭关系是人际关系之首,家庭治疗也就是这样产生的。
其实,传统的心理分析,谈的也是家庭关系;不同的是,心理分析走的是过去的路子。而家庭治疗,虽然也有探旧,但脱离不开现况。
问题是,从个人观念转为家庭观念或系统观念,对治疗者或被治疗者,都是十分困难的事。
试想想,你怎样向一家人解释:你女儿患了厌食症,不单是为了减肥,更是在与父母作权力斗争和抗议?
又例如,你如何对一位丈夫说:你的儿子不是患精神病,他只是知道你有婚外情,替无从发泄的母亲发泄愤恨?
把个人病症转化为家庭关系,不但家人会怪你胡扯,有时连资历较浅的治疗者自己都会半信半疑。
现在欧美很多服务机构都提倡家庭的重要,很多医院收病人时也一定要与家人会面,但是真正作家庭治疗的仍然不多,很多专家虽然会见病人的全家,但用的仍是个别治疗的技巧。
多话与少话都是炸弹
我最近在诊所看过一个家庭,一家四口,母亲与八岁及六岁的女儿打架,打得落花流水。严重时孩子鼻血染红一地,人人都说女儿有问题,结果女儿被送往精神病医院。
母亲一入座,就对我说:“我见社工四年,精神科医生一年,他们都说,我有话不要放在心里,不然就会变成一个大炸弹……”
如果只从个人角度来看,有话直说,不无道理。只是女士在家人面前,只有她说话的份儿,旁人全不可插话。这仍是个炸弹———是个多话的炸弹。
消极的丈夫愈来愈低首无语,两个孩子挺身而出,母女三人于是纠缠不清。
最后,大女儿终于说:“爸爸在家时,妈妈终日与他打架,爸爸不在家时,妈妈就跟我和妹妹打架,我很怕回家……”恶女儿变成弱小孩,夫妇更是惭愧不已。
这一对夫妻,都是爱孩子的父母,但是做丈夫的不愿面对孩子,结果女儿遭殃。要安定儿女,夫妇必得合作。
个人的故事,往往与家庭的剧本不符合。故事是平面的,只有一方之词;剧本却是立体的,充满无言的表达与行动。
家庭是一首无言之歌,我们在它的音符上舞蹈,虽然脚步不时会缠在一起,甚至摔倒。
但是,为我们敷伤的,亦是那一首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