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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窗内看人生


  星期日,我最喜欢到中环一间咖啡室去吃下午茶。

  这天,选了一个窗口位,靠着落地玻璃而坐,优哉游哉地享受这个充满米兰情调的环境。眼睛由墙上挂着的米兰歌剧院旧海报,慢慢地溜到窗框上那古雅的深茶色天鹅绒布幔,突然发觉窗台外面坐了一排“宾妹”,背贴着玻璃窗,与我几乎相靠而坐。

  我吓了一跳,一片玻璃,竟然割开了两个不同的世界。

  一个已经埋没的记忆突然被重翻起来。

  一扇窗的娱乐

  小时候家住北角,在一条斜路上。我的床也是靠在对街的窗下,我在床上站起来,就可以望街。

  初时望的是一片山景,渐渐地,附近建满了楼房。因为在斜坡上,车房都建在下层,后来不知怎的,连车房也住满了人。

  那时有很多由外地来的人,往往好几家人租用一个密不透风的车房,大热天时,住客都睡到街上去。帆布床就架在我的窗外,让我晚晚都与陌生人隔墙同眠;他们甚至把收音机挂在我的窗花上,于是他们听什么节目,我也听什么节目。他们之间的是非瓜葛喜怒哀乐,我也了如指掌。

  家外有家,上海话、福建话、潮州话,我都学会了一点,尤其是骂人的话。

  最喜欢看对面一对不停吵骂的夫妻,往往在半夜把我吵醒;爬起床来,只见女的拿着菜刀追着男的斩,追上时,却只是一边骂一边斩男人手中的雨伞。

  又有一次,半夜传来女人凄厉的尖叫,对男人说:“不许你走,你走的话我就当众把衣服脱掉!”

  男人还是走了,女人真的当众脱衣。我还记得她那一身乱七八糟的内衣裤,以及一边捶胸一边擦眼泪的神情。

  那时电视机并不流行,我的一扇窗却供给我无限的娱乐,人与人之间自导自演的互动剧本比任何剧作都来得有趣。

  一夜,我突然听到轰然一响,爬到窗前,看到一个男人俯伏在马路与行人路相接的沟头,脑浆溅满一地,与我相隔不足五尺。

  有声音在大叫:“有人跳楼呀!”

  从此我就不断见鬼。

  被遗弃的小侄儿

  窗外的景象,有时会延续到窗内。一天,一位少女抱着一个初生婴儿,在我家大门前呆坐。听大人们说,她是未婚妈妈,被家人赶了出来,无处可去。

  我父亲叫人把婴儿抱到家中收养,那孩子就成为我的小侄儿。我们一起长大,一个健硕的婴儿,变成一个健硕的青年。但是窗外的人始终属于窗外,他并没真的被接纳,长大后也无法在社会容身,在应是年华最灿烂的时候,跳楼自杀了。

  那时我在国外,据说他曾经对人说过:“姑姑回来就好了,她一定会帮我!”

  原来我是他唯一的希望。只是那时我自顾不及,极少与他联络。我听不到他的呼唤,但是我看得见他的堕楼,那轰然一响,那脑浆涂地,那求助无门的绝望!

  而我,却在他最需要我时,把窗关上。

  我一生的故事都好像与窗子有关,沧海桑田,窗外的景色经过无数变化,但是所发生的事情却好像翻来覆去,景物换了;人物却总是不变,离不开那七情六欲。

  怪不得有人说,心理治疗者都是窥视者汤姆(英国传说中的人物,因偷看一贵妇裸体骑马过市而致双目失明),全部有偷窥癖,喜欢在暗里观察别人心底的秘密。想来自己选择这一行业,必然与小时候天天看窗有关。

  只是愈来愈发觉,别人的故事,其实也是我自己的故事,窗内窗外,反映的是同一个世界。

  没有窗的家

  在纽约的米纽琴家庭研究中心有一盒录影带,叫做《没有门的家》,记录的是美国一些接受救济的家庭,门户大开,社会福利机构的员工在其中出入自如。

  一个不能把门关上的家,饱受被外面世界侵占之苦,不能建立一个家庭应该拥有的独立空间。

  保障自己的家庭空间,的确是健康家庭生活要素。

  但是在东方国家,大城市的挤迫是一种传统文化,福利家庭固然会挤迫得不叠人,小康之家也一样备受人满之患。一位同学的硕士论文,就是研究家庭挤迫与家庭问题的关系,发觉在一个家庭内空间的分配,往往间接影响了一个家庭的运作,同时反映出一组家人的关系,甚至造成个人问题。

  但是一个家庭的界线,并不止于四面墙壁,其实家庭成员之间,一样需要适当的界限。

  例如一个三代同堂的家庭,上一代的眼睛,变成闭路电视,追随着每个人的一举一动。下一代的眼睛,同样在盯着上两代人的运作。

  互相观察,是正常的家庭行为,但有时也会出岔子。我见过一个十岁男童,长得聪明伶俐,却无心上学。他说:“我的家人比上课来得重要,我要看着他们!”

  原来他的母亲与祖母水火不容,不断明争暗斗。

  男孩说:“好像家中有两个婴儿争着要哺乳,我不知道奶瓶要让给哪个好,因为让给一个,另一个就会生气,我实在应付不来。”

  很多孩子,甚至成人的毛病,都是因为全神贯注在家人的关系矛盾上所致的。这些家庭往往密不通风,家人只有彼此相亲,互相纠缠。

  因此,门关得太紧,同样不是一个好现象,尤其现代的孩子,往往变成过分受保护的动物,他们的房间没有窗,自然也没有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