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丝白发红莲盛开
文/柏邦妮
金色的月亮
在千万颗露珠上升起
唯有打破即将来临的黑夜牢笼
才能盛开在你的梦里
展开千年的追寻
驶过平行的船队
仿佛变幻莫测的云
这一切都是为了跟随你的踪迹
——〈千年女优〉主题曲歌词
关于反差和对照——
初看《千年女优》,觉得处处都是反差和对照。2001年《千年女优》上映,适逢《千与千寻》以雷霆万钧之势席卷世界,就这样,眼角有痣的千代子完全被那个胖嘟嘟的千寻打败,被人们遗忘在满是灰尘的角落。相比〈千与千寻〉的环保主题,《千年女优》中一个女人的爱与人生,纵是与整个日本电影史交织也显得软弱,尽管,〈千与千寻〉多少有点图解和说教,所谓的人文关怀显得有点廉价,而〈千年女优〉却因灌注了特别强大的精神力量而显得光彩夺目,使人不得不赞叹欢喜,感伤流泪。盛名和寥落,相差竟如此之大。
关于繁复和简单——
〈千年女优〉的形式非常繁复,如蝴蝶的斑纹无法分辨。隐退三十年的75岁的女优藤原千代子,向“lotus樱??ǎ┕?镜睦习辶⒒ㄔ匆步彩鲎约旱囊簧??保??械娜松??味纪u(C)电影情节来展现,从古装时代剧到战争谍报片,从战后时装剧到科幻怪兽片,眼花缭乱,目不暇接。电影中有四重时空:过去电影的时空,过去的真实时空,有立花和摄影师虎吉参与的时空,以及当下讲述的时空。导演今敏宛如一个神奇的魔术师,点化历史,拆解时间,扭曲电影,再造真实,只要出于他的叙述需要,一切皆可能。
电影最值得惊叹的地方在于,尽管在如此复杂的片段中穿行,观众丝毫不会觉得怪异,也并不会疑惑。一则因为动画本身就更加自由魔幻,默许了异想天开和鬼斧神工;二来,则因为故事虽花哨,情感却简单。在任何不同的故事情境中,爱一个人的心情,寻找一个人的心情,狂喜和巨痛,都是一般。一切都是背景,唯有爱情真实。
关于寻找和梦想——
说是千年等一回,等待并非千年,女优也并非仅仅等待。与其说是被动地等待,不如说她是执着寻找,上穷碧落下黄泉,她超越时空和历史的藩篱,跨越电影和现实的界限,用世间女人最为坚韧的勇气,永不停息地奔跑:二战时期,她用14岁童稚的容颜在雪地车站奔跑;她在沦陷的中国北方奔跑;战国时代,作为城池中幸存的公主,骑着马奔跑;幕府时代,穿着青楼的木屐在雪地里奔跑;大正时代,穿樱花和服骑着自行车奔跑;昭和时代,凄冷雨夜,她穿过漆黑树林奔跑;哪怕是在荒凉淼茫的月球上,她身穿笨重的宇航服,艰难地行进……千代子永远目光闪亮,高昂头颅,长发飘扬,紧紧攥着那把钥匙:“一定要见到那个人!”
寻找是许多电影的主题。等待是许多女人的宿命。在等待和寻找之间游走挣扎,一生无比漫长,千年却也不过是一日——相遇的一日。那是黑白战争年代,只有少女是一抹亮色,鲜红的围巾,缚于他的伤腿上,也系上了一生痴缠。一把开启画箱的钥匙,恪守着一个承诺:要在和平到来之时见面,她归还钥匙,一起远赴北海道的雪原,在白雪皑皑中,他将完成未尽的画作。
《千年女优》看来似乎是讲一个女人和她的爱情。这种永不放弃的爱情在时间更迭,戏剧转换,人世变迁和生离死别的映衬下显得无比伟大。千代子成为一个象征,一种精神,一个童话。我总觉得,这种精神并非单指向爱情,也可指向一切:反抗生活的设置,存留着天真而伟大的梦想,固执以自己的信念生活,哪怕要受孤独和时光的煎熬。就像电影中的钥匙君始终面目模糊,他不再是一个特定的男子,而可成为任何一个梦想的象征——梦想能不能实现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梦想始终存在。因此,在电影结束,千代子在向着未知空间进发的时刻说道:“是否找到他已无所谓,我,喜欢追寻那个人。”
关于旁观和介入——
初看的观众往往会莫名其妙:为何立花和虎吉一直在故事里跑前跑后?我觉得这两个角色的设置实在是〈千年女优〉最为高妙的一着。一来,故事凄苦,感情沉重,这两人调剂了气氛。大叔立花舍生忘死的粉丝状,实在是傻得可爱,而虎吉在一旁的插科打诨也平添了几分喜感。二来,这两个人物在电影中,从旁观,窥视,跟踪,探访,到评价往事,介入叙事,扮演角色,见证历史,完全颠覆了老套的电影观念,创新出一个新的角度,一重讲述空间。就像小说〈法国中尉的女人〉中,作者直接跳出来扮演角色,读者不再仅仅被动,而变得与作者平等;在电影中,观众不仅大笑,也仿佛与立花虎吉一起在电影人生中历险,而当老年立花回首看向青年立花的时刻,卡通变得深刻,这是一个生命的回顾。
关于莲花和妖婆——
电影中有两个贯穿始终的意象:莲花和妖婆。在千代子隐居的府邸池中静静盛开的莲花,就是千代子的象征。电影中,借立花的口表白:莲花的花语就是纯洁。莲花不会因为生长在污泥中就变成芥草,同样,高洁的千代子,如同立花在重逢之前的断言:“这个女人,是永不可能老去衰败的!”
在一段战国背景的电影中,千代子在乱兵围困的危楼上遇见了一位长发老妪,手摇纺车,如摇转不可抗拒的宿命之轮,骗她喝下千年长命茶,并诅咒她一生受爱火煎熬,伤痕累累。(这一段非常像黑泽明的〈蜘蛛巢城〉。)妖婆和诅咒在每一次千代子受到命运重创时出现,成为厄运的化身,提醒她这种寻找是徒劳。在电影最终,老年的千代子注视着玻璃相框中自己少女时的容颜,青丝对白雪,妖婆映照在玻璃上,她赫然发现妖婆眼角有痣,竟是自己。难怪妖婆说:“我对你无比仇恨,却又无比怜爱……”妖婆其实是她的心魔,是她的恐惧,忧虑,对年老的害怕,以及对自己的怀疑。
而在电影结束时,千代子沉睡着闭上眼睛,却以少女的面目飞向太空,导演用出发代换了死亡,暗示着一种轮回和重生。妖婆消失,千代子再度踏上另一个世界寻找钥匙君的旅程。
“必须走吗?”
“已经约定好了啊。”
“踏上不归路就不能回头了!”
“我说好要去见他的!”
这一回,她必定能找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