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不幸女人在无望里沦陷
采访时间: 2004年4月5日受访人:艾佳,女, 35岁,她的女儿毛毛,因出生时就患有严重的先天性心脏病而备受奶奶与父亲的冷落和歧视。为了给毛毛治病,艾佳哭过闹过,甚至求过他们不要放弃这个孩子。但丈夫说,与其把钱花在病孩子身上,不如趁年轻再生一个的好……最终,毛毛连 4年都没有活过,就在母亲的陪伴下,走完了她短暂的人生旅程,永远离开了———这个自出生以来就把她当成拖累的家。
阿莱手记
艾佳在给我的邮件里,用了这样一句话,往事不堪回首……
我读着这六个字,心底掠过一丝沉甸甸的恍然。也许越是有故事的人,其字里行间的表述,就越容易流于表面上的"隔岸观火"般的淡然与平静。这是一种经历过大生死或大悲喜之后的从容与淡定。
那悲,首先是极静默,同时又埋得最深,而且,必是无法与人承担、且就是有人想承担也万万承载不起的悲。
那喜,也定要喜得隐蔽,就像一步踏入兰香醉人的山谷,喜到极致。喜得彻底。又绝望。喜到无法引着第二个人来分享。
所谓悲到不"悲",喜到不"喜",往往就是这样一番况味了。或者大开大合、大起大落的人生背后,隐藏的不过是林深无影的寂静。
那热热闹闹寻死觅活的一出戏,又不知喧嚣着上演给谁看?
女人穷尽毕生的"精"、"血",赋予她的孩子以生命和骨肉,但这生命却恰恰断了,夭折了,被人丢弃了,遗忘了。作为母亲,碎了的心、失了的魂又要用什么去填补呢?
以前不懂得昆曲的雅妙。
以为不过是一个沉浸在过去的女子在那里"咿咿呀呀"老生常谈。
直到前阵子无意中翻到<游园惊梦>里的唱段,才顿然有了了悟的感觉———却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残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悦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那唱腔,那身段,当真是字字生花,步步弥漫。
人如韵。韵如声。声如戏。戏如景。曲折婉转,美不胜收。"美不胜收"之后,留在心底的便是繁华过尽、大戏收场的荒"凉"。
在我的认知里,"冷"必是要一片一片、没处躲没处藏的;而"凉"则是一缕缕、一丝丝渗透出的心"寒"。
试看京戏,乃热闹里的凉。大鼓,乃清幽里的凉。越剧,乃闺房里的凉。梆子,乃旷野里的凉。
而艾佳的故事,又是另外一种凉。一种从血脉里传递出的寒气。
偶尔在报纸上看到关于"弃婴"的报道,总是会为有的"为人父母"者所表现出的麻木与残忍而感到恼怒与心寒。
爱自己的骨肉,难道不是我们与生俱来的天性吗?难道这也需要培养和呼吁,然后再与所谓收入、教养、品格、面子拉上一点干系才行吗?
毛毛生下来的时候,我就知道,他嫌弃孩子了
10年前,我和林经人介绍而相识。
他比我长两岁,当时不过是一个拿着几百元薪水的小职员,而我,已经是某企业的专职翻译,单是收入和稿费,每月差不多就有 2000元。
好在这些并不重要,我之所以会喜欢上林,还是因为他身上有那么一股子不认输的好强劲儿。
每次在工作上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林都会耐心地对我加以指点。他总说,别看我现在不如人,将来却一定会有大出息,别人有的我们也都会有。他这样说给我听的时候,简直就像个不可一世的孩子。我除了假装笑话他之外,内心里竟也有一丝崇拜在,毕竟,这是个有进取心的男人,男人只要不懒惰,不等着靠着,比什么不强呢。
也许正是因为深爱着林的缘故,所以我在事业上的脚步逐渐停滞下来。
我开始越来越强烈地产生出一种想要"彻头彻尾回归家庭、嫁为他人妇"的愿望,作为一个找到爱的女人,还有比这更幸福的归宿么?
1996年春天,我如愿以偿嫁给了林。
那一年林刚好从原单位辞职出来,与朋友合伙开了一家公司。我们的钱,差不多全部用于公司初期组建和筹备上,婚礼免去了,新房免去了,彩礼免去了。新婚后的我们只是与他的父母合住在一个小偏单里,不过即使是那样,我也无怨无悔。一半年以后,林的生意一点点上了轨道,还在外面贷款买了新房,我亦有了身孕,只等孩子一落地,我们就搬出去住。
现在回过头去看,如果当时我怀的不是毛毛,而是一个健康的孩子,那么我和林之间也许就不会是现在这种结局。也许吧,假如毛毛是健康的,林也许就不会觉得面子上过不去,婆婆也不会觉得他们家有多倒霉,哪怕他们萌生出再要一个男孩好传宗接代的想法,我的反应也总不至于这样激烈……也许要了解一个人,有时真的是要放到一件事情里去看,我曾经以为我这一辈子都不会离开林,我以为我会一直深爱他到死。
1998年冬天,林正在外地出差,我一个人躺在待产室里,被临产前的剧痛折磨得生不如死直至昏厥过去……
醒过来之后,我发现自己浑身酸痛,胳膊上还打着点滴。病房里只有婆婆一人在窗前背对我站着,说不清是什么原因,她的背影,让我感觉到一种凛然的寒意。这时妈妈拿着一只暖水瓶推门走进来,见到我醒了,立即迎上前说,渴吗?要不要喝口水。我摇摇头,婆婆这才回转过身,脸上不得不赔着笑说,想吃什么我去给你做。那一刻,我显然是糊涂了,似乎在做梦一样,脑子里好半天缓不过神来。直到一会儿林拿着一堆药费单子满脸不快地进来,我才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急切切地问他,孩子呢?怎么还不把他(当时我并不知道他是男是女)给我抱过来,我想知道他长得什么样,像我还是像你?那是一种多短暂的幸福啊。我虚弱地躺在那儿,想像我和林的宝宝恬睡在婴儿室里的样子,那是我们俩的孩子,这有多幸福。
这时我就看到妈妈的眼睛红了。
她拉着我的手,上前安慰我说,孩子已经脱离危险了,因为刚从手术室推出来,所以还要在观察室观察几天。
听完这话,我只觉下身一热,整个人就又没有知觉了。
不知道又是几天以后的事,我在恍恍惚惚之间,隐隐听到婆婆对林唉声叹气地说,这么一个丫头片子,生下来就进手术室,将来能不能活下来都是个问题,人家生孩子是喜事,我们倒好,不知道上辈子造了什么孽,怎么会得上先天性心脏病呢?你们俩的身体都不错,我还盼着,艾佳能给我生个活蹦乱跳的大孙子呢……
我可怜的宝贝,翕动着小小的嘴唇,躺在我虚弱的怀抱里听妈妈说,那天在待产室里,我发生了大出血,院方怕孩子出现生命危险,于是进行了剖宫手术,手术之后才发现,这孩子患有严重的先天性心脏病,并伴有心律不齐和心绞痛,生下来的时候就已经快没气了,最后经过抢救,才保住性命。不过听医生说,即使是这样,以这孩子目前的情况,恐怕也活不过 10岁。随着年龄的增长,她的心脏负担会越来越重,心脏衰竭也会越来越厉害,不能有剧烈活动、不要患感冒,否则就会晕倒、呼吸急促甚至危及生命,而且每犯一次病就会多一分危险。
不知道是不是出于一种母亲的本能,在经历过那样一番谈话之后,我的身体竟开始奇迹般地恢复了。
三天之后,我终于可以下地了。
于是在妈妈的搀扶下,来到观察室。
我终于看到她了,这就是我的小女儿吗?她躺在那儿,被一堆冰冷的仪器所包围,那么小,那么弱,那么孤独。那潮红的脸蛋,打着卷的头发,还有她无意识张开的小手,清晰地拧在一起的小眉毛,继承着我的灵我的肉我的骨血,这有多可爱。
也就是从那天开始,我称她作"毛毛",我的小毛毛,你是这么小,妈妈又离得这么远,隔着玻璃,我看不到你娇嫩的模样,只注意到你拧着眉毛的样子,仅仅是这样一个表情,已经让我忍不住要上前去抱抱你,好把你小小的身体拢进我温暖的怀里。
终于盼到了出院。
林和婆婆一起来接我,我望着我的女儿,脑子里是一种说不清的复杂的幸福。
当天晚上,我和林依偎在一起。我说,你看孩子睡着时的小脸有多好看,真不敢相信我们差点就失去她了……林没有说话,我轻抚着女儿的手,眼泪不知不觉流了出来,我已经觉得离不开她了,假如有一天她真的撇下我而去,我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崩溃。
回过头去看林,林闭着眼睛,似乎已经睡着的样子,我枕着他的肩膀,手里握着女儿的手,那一刻,我以为今后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我们三个都不会分开。突然,林用一种很沮丧的口气对我说,艾佳,我看你对这孩子就别抱什么指望了,我们就是把钱都花在她身上,也是没用的。妈说以我们现在的情况,街道里没准会批给我们一个二胎指标,不如等你身子养好了,再给我生个男孩吧……听完他的话,我就觉得整个人都凉了。于是慢慢坐起身,把毛毛轻轻搂在怀里,只见我可怜的宝贝,翕动着小小的嘴唇,孤独地躺在我虚弱的臂弯里,而林的眼睛,始终在闭着,直到发出轻微的鼾声……
我抱着她,看着她闭上眼睛,直至冰冷毛毛出满月以后,因为患上感冒,有一次半夜里又被送到医院里去急救。孩子刚进手术室,我和林就吵了起来。他劝我赶紧回家去休息,要是养不好,以后再想生孩子就难了。就为了这么一句话,我和他大吵起来,我从来没有像那天那样反感过林,我对他说你死了心吧,要是毛毛有个三长两短,我这辈子都不会再生了。我的话,像刀子一样刺痛了林,他疯了一样对我咆哮,随你的便吧,这孩子是你生的,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你愿意把钱往水里扔,我可管不着……要知道,当时孩子正在生死线上挣扎呢,而她的亲生父亲,说的却是些什么呀。林说这话的时候,婆婆就铁青着脸在门边上站着,脸上的神情阴郁极了。
毛毛出院之后,我和林就搬了出来。正好那时候我们新买的那套房子也下来了,于是简单收拾了一下,就住了进去。搬到新家之后,婆婆几乎一次都没去看过我们,据林说,她是不愿意看到我们娘俩,她说她一看到我们的样子,就觉得胸口闷得慌。
那时候,我和林的感情也几乎到了无话可说、彼此仇恨的地步。
林有时回来,有时干脆就住在外面,至于毛毛,每天就让我抱着,偶尔站在阳台上晒会儿太阳,有时甚至连阳台都不能去,整天在屋子里呆着,要是哭大劲儿了,随时随地都有可能昏死过去。倒是妈妈,有时会给我做点吃的,过来帮把手,毛毛看到姥姥,总是会很亲地用自己的小手去抓姥姥的脸,一边抓一边笑,大概姥姥,就是她除去母亲之外,惟一能感到的温情了。
没事的时候,妈妈也劝我,她说孩子,凡事别想太多,毛毛活着,你就要好好待她,孩子是投奔父母来的,谁对孩子不好,这当妈的也不能对孩子不好,你也要做好心理准备,如果有一天这孩子不在了,对于她,也未尝不是一种解脱。我就问妈了,为什么这些当爹的就这么狠心呢?妈说,他也不是狠心,他只是心里憋闷得慌,我们做女人的无法理解罢了。俗语说的好,宁要要饭的妈,不要做官的爹,就是这个道理。到了什么时候,这当妈的心里,都是装着孩子的……
妈妈说完这些,放下东西就走了。我忽然觉得难过,自从有了毛毛之后,我整个心整个人都扑在毛毛身上,却从没想到,自己的母亲又会怎样为我伤神呢?这恐怕就是毛毛走了之后,我没有随着毛毛而去、撇下自己年迈母亲的原因。
毛毛走的那年,正好是 2002年。
我把她送到医院去的时候,以为她还可以像往常一样,手术之后观察一段日子,就又可以回家了。虽然我早就做好失去她的准备,却绝没想到有这么快。当医生从手术室出来,径直朝我走过来的时候,我当即就什么都明白了。